木瓜呱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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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二

三个独立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短。



雨在七点一刻的时候落下来,轻轻敲着灰瓦。夏日的傍晚日光迟迟不肯离开,他站在园子的一角,人群的最外面。戏台搭在水边的凉亭里,说是六点半开始的剧目,拖到不久前才堪堪上演。各色穿戏服的人走马登场。来这里的一大半是来凑热闹,大概看不懂。反正他看不懂。

不过他看懂了刚刚这场戏死了个人,现在场景转到了地府。可惜天还亮,背景音乐里鬼哭狼嚎得再怎么吓人,围观的人还是忍不住哄笑。

有个人凑过来:小哥哥,是卖戏剧节的周边吗?

官方搭的售卖处就在五步之外,他知道别人不是冲周边来的,挂上一个角度精确的笑,露出来虎牙,说:对,你要什么?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是舌灿莲花,从包里掏出明信片和挂饰,一张一张给对方看,讲解这是哪个园子,有什么典故。戏剧节之前他在这里做野导游,每个园子混张票进去,跟着旅游团走,一天走下来就能记住解说词是什么,换汤不换药。

他还在中间兼着夸了对方几句,有见识懂得长得又可爱多云云,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被他夸得心花怒放,买了三套。他把钱收进包里,不远处官方售卖处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事后他是要给那边分成的。

戏剧节挺高尚吧?但钱很现实。

他转过头。戏台上正演到本来下了地府的女主角又要还阳,表现方式是布景连饰演地府一干人等的演员一起往下落,女主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排场很大,其实很简单,布景是折叠起来,演员是顺着亭子两侧的梯子爬到水面铺的临时暗道再离开。白天布置的时候他来帮过忙,都见到了。

雨下大了一点。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他退到身后楼阁的檐下。雨水淅淅沥沥往下滴,戏台上的人唱起来,声音拖得很长,做楚楚可怜状。他虽然不懂,听得出来唱得不怎么地。

有个人从后面撞到他。

他回头,看见一张正好仰起来的沾了油彩的脸,最后一丝穿透雨幕的日光打着旋泛开在那张脸上,倒像是一个潜进夜里的精灵了。


他撞到的是个个挺高的男孩,一个帆布的背包背在胸前,转过头来一看,天正在暗下去,看得出来还挺帅。

男孩愣愣地看着他。他说:怎么了?

这不是一句陌生人间的开场白。

男孩又一愣,随即笑了。笑起来他才发现这个男孩子个子高但年纪估计不大,可能比他的学生还小些。当然这都是猜测,他自己就老叫人认成在校生。

男孩正要开口,远远有个女孩子冲这里挥手:Yu-chan!

男孩也挥挥手。

他说:你叫小鱼啊?

男孩又笑了。他想这个男孩子应该多笑。男孩说:嗯啊。

男孩说:您是带队来的老师吧?我记得您姓尹?

他点点头:你见过我?

他:你是志愿者?

小鱼:算是吧。

自然的亲切,微妙的戒备心。

他不往下问了,拿手在脸上抹一抹。妆是他在暗道上摸黑擦掉的,不知道擦干净没,总觉得脸上有一块绷得很紧。

再一抬头,小鱼正在端详他。

他:怎么了?

雨已经停了。本来就是夏日夜里断续的小雨。地上被洇湿了一些,修剪过的灌木立在水边,叶片上沾着新鲜的水滴。水汽腾在空中,尽管雨刚刚过去,夜已经迫不及待地黏稠了起来。

戏台上,男主角要被推出去杀头。还阳的女主角立在殿前,在犹豫。杀了他?放过他?皇帝垂垂老矣,正等着照妖镜搬上来,看这位公主还是不是人身。他问:女儿啊,你要的是他的头吗?

学生团队来实验戏剧节演出,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把《牡丹亭》和《莎乐美》合成一出,扮上古典扮相来唱。准备很匆忙,剧本写得狼奔豕突,妆化道具惨不忍睹,打光和舞台调度之类的更是污糟,合起来反倒很滑稽。传统戏曲没人听了,何况还演到了莎剧的路子上。围观诸人看个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小鱼问:你演的是判官?

他也不知道自己演的那个角色算判官还是算侍卫,得看这戏究竟归给汤显祖还是归给王尔德。

小鱼:我记得演出名单上写的不是你?

他:那个学生迟到了,我上去顶一下。

反正这一段没有唱词,他学舞蹈的出身,顶一段没有问题。

小鱼:哦。

像是没有话聊了。

本来就是陌生人,是撞在一起的。可戏还在唱,园子里还有安排在各处的表演,哪里都挤挤挨挨的是人,离开反而刻意得尴尬。

他随口说:其实古典园林还是一个人来最好。

小鱼说:是吗?

话匣子算打开了。他说:这里当然不一样。

这座园子几经改建分割,可以拿一处细节出来说,整体上再难回复当年的风韵。而且——

他说:太大了。

小鱼说:小的话当然还是人少好。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这该怎么讲?他抓住小鱼的手,没想太多。男孩的手大而暖。他拽着小鱼从廊下走出去。

人都挤在岸边,因为戏移到了水上,女主角躺在小舟中,慢慢下沉。怎么又移植了奥菲利亚?正好板桥上没人,他拖着小鱼过去,指给小鱼看:能看到那边山顶的亭子对吧?那里也能看到我们。

他回头,小鱼正看着他。

小鱼:嗯。

他说:你知道古典园林有什么特点吗?


这话真像是老师问的。他开玩笑:不知道。尹老师教教我?

其实他知道。步移景异这个词他一天上嘴皮挨下嘴皮要讲无数次,已经变成机械劳动了,站在这儿指给游客看,这个亭子对着那个角,再换个地方指给游客看,看,这两半屋顶合在一起成一个了。

尹老师摇头:说不清楚。

他被拖着继续向前走,从人群里挤过去。尹老师的话只说了半截,注意力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那是外国来的表演者,抱着一尊立在桌上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露出来半边,表演者补满了另半边,不断做着表情与动作,而石膏像从不回应。他其实不看这种东西,但是尹老师看得很用心,他就在旁边陪着。其实看看也挺有趣。

表演结束,表演者从桌后走出来。原来她只有一支手臂。

围观者发出惊叹声。尽管知道不应当,人还是难以不去对他人相异处投以注目。

尹老师像恍然大悟:缺陷不一定是——

接着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他在,侧过头,问他: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他摇头:没有。

他说:戏剧也挺有趣的。


他是哪个开关被打开了。平常他不是话多的人,说话也慢,这时竟然滔滔不绝,舌头跑得快过了脑子,根本来不及斟酌,下一句话把上一句话顶出来。

他讲戏剧,讲古典的,现代的,传统的,实验的。他本来不是戏剧出身,跳舞是探索与表达,戏剧也是,而艺术总在某个隐秘处相通。他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能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是强盗逻辑。这是艺术。

他讲,莎乐美真的爱约翰吗?道林格雷究竟是美还是丑?

他讲,阮大铖的品格糟不糟?糟。他的艺术好不好?好。艺术与道德有时相悖,有时相向,有时若即若离,有时亲密无间。这简直就是爱情。

他有些微的不清醒,像微醺。夜幕已经低垂,这座古城假作睡去了,而其中的人们浑然未觉。他们掉进古城的幻梦中,偌大的园子,这一处,那一处,相聚的人们,各自为了各自的剧目闪烁的灯光。人声鼎沸。灯火摇曳。他落在中间,既清醒,又糊涂。——他醉了。是艺术让他醉了。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他的手还抓着小鱼的手,那只手也反握住他。

小鱼说:嗯。


其实他没听懂。

尹老师说的名词他有大半听都没听过,但他好像能懂那个意思。也许就像尹老师说的,在某个地方是相通的。他想那一定和尹老师也是相通的,不然这张脸怎么会这么迷人。年轻的脸。但尹老师应该不年轻了。他就是知道。他迷恋地看着尹老师说话时翕动的下颚线与被灯光映亮的颧骨边沿。一定是因为他握着尹老师的手,所以他也与艺术相通了。

他们一起挤在人群里,不只是手指,手臂也交缠在一起。他不知道尹老师要去哪里,尹老师好像也不知道。

他想起尹老师说这园子太大了,开口:不然我们走吧。

戏剧节在这一夜各个园子里都有演出。尹老师像是楞的,眨眨眼,点头。

他:我去打个招呼。

变成他牵着尹老师在人群里挤,挤到临近出口,人算少了一些。给他牵线搭桥进来的那个日本女孩刚好在这里,就是刚才叫他那个。他松开尹老师,不放心,说:等着我啊。

尹老师点头。

他走过去连比划带几句东北味英语地和女孩说了自己要到别处去,转头一看,尹老师还愣愣的,侧着头看着天上。

天上有什么?他抬头看,天就是天。

但尹老师看到的天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了吧。那颈子修长,像一只天鹅。

他走过去,将尹老师的手牵起来。

王子被下了诅咒,只要有太阳当空就得化成野天鹅不停地飞行。黑天鹅假作白天鹅的样貌欺骗了众人。

他说:走吧。


他们像两个逃夜的学生一起偷偷溜出园子。出了门口,小鱼忽然松手往一边走过去。那里有个趁着戏剧节人多出来浑水摸鱼的推车,侧面红漆写:正宗桂花糖藕。

小鱼跟看车子的人比划,那人没有拿车上的,弯腰从车里面拿出来一截,切好,撒上桂花,盛在盘子里给小鱼。

小鱼端着那个盘子回来,上面插着两根签子。

小鱼说:喏,这个比放在外面的干净。

他拈起来一块。他不爱吃甜的,糖藕冰冰凉凉还渗着桂花香,正好适合夏日的夜。

他们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走在路上。下过雨的夜既炎热又有一丝清新,路上来往的全是和他们一样冲着戏剧节来的人,或者是游客,本地人倒是看不到了。这座城市的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好像一方小小的异域。

不,园子才是异域,他们行走的是连接园子的通道。园子是里,城市是外,而对他们,园子才是外,城市反而是里。

他们进了另一处园子。这里只有一坐舞台,倾斜的圆形平面与地面即将相交,几乎裸身又全部涂白的表演者列队在平面与地面间不停地来回转动。

这里的回廊曲折,稍微绕出去几步原本能看到的舞台就看不见了。他说:其实晚上不是合适的时间。

逛园子当然白天来更好,晴有晴时,雨有雨时。晚上要是能秉烛夜游也不坏。但晚上总该清净一点。像这样,虽然看不见了,节拍悠长混着特殊效果的声音又能传到这里来。

他把小鱼带进一间院子。院子小小的,回廊一折一折爬在山上。他带着小鱼顺着回廊往上走,边走边说:你看。

他说:是不是每走一步,看出去,都像一幅画?

这是造园匠人的巧思,树不会动,水不会动,亭台楼阁更不会动。但人会动,景物随着人转,你借我半边树影,我借你一片屋瓦,干净的墙壁在后面衬着,拿洞门一箍,小小天地里可以有无数道景致。如果是在白天还有光,还有从花窗里透出来影影绰绰的景。可惜是在夜里。可惜舞台那里的灯光与声音一直渗过来。

——反而又是独一无二的。缺陷可以成为一种表现力。

他说:所以园林是一个人的。

因为每一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哪怕是一方小小的园子,落在各人眼里便成了各人的世界。而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姑苏城有寒山寺。天地广渺。这个小小的园子既是其间的芥子,又包罗万象。是壶中天。

小鱼点点头,又摇摇头,鼻子皱起来,一副搞不太懂的样子。他笑了。他想园林也可以是两个人的。


他们从这个园子出来,又去了另一个园子。不知道已经几点了,不知疲惫的,或许只是痴迷于这份新鲜刺激的人们踏过一格又一格的石板路。哪里传过来像是评弹的唱腔,唱的却是:鸳鸯双栖蝶双飞~

尹老师骂:什么玩意!?

骂完大笑起来。

他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人毫无计划地乱跑,撞到哪个剧目就是哪个剧目。他的周边反而没少卖。

他好像有一点懂尹老师的意思了。这个园子里同时搭了两台戏,一边是一公一母脸对着脸吵架,另一边是两个打扮得中性的少女,不发一语,用各种道具做镜像的表演。两边没有联系,恰好安排在一起。他和尹老师一起站得远远的,感觉竟像是在一出戏,两边撞在了一起。这就是艺术吗?

仲夏夜,谁在游园里惊了谁的梦,谁又把谁错当成了谁?

他偷偷看尹老师。尹老师看得入神,刚才吃过糖藕的嘴唇亮亮的,是被灯光照的。

他笑了,尹老师竟然发现了,问他:怎么了?

他指指尹老师颧骨的下面,耳朵旁边的一块:你的妆没擦干净。

尹老师往上一抹,抹下来点油彩,抱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笑嘻嘻,拿自己的脸给尹老师比划,指着自己脸上那个位置:这儿。

他凑近。灯光太暗。他凑近了用食指在自己的脸上勾出来一个圈,尹老师和他做一模一样的动作,擦着那个地方。他们相对而立,相应而动,相视。他们成了表演者,看着彼此。他高一些,尹老师矮一些,两个人的呼吸在因雨而微凉湿润的夜里交错。

这几乎是一个吻了。


最后他们回到了最开始的园子。

通宵演出即将告一段落,剩下来的都是年轻人。他哈欠连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幸亏有小鱼牵着他。

小鱼还兴致勃勃:待会我们去吃头汤面吧?

他:嗯。

他想这是一场短暂的相遇。学生团体想参加戏剧节又找不到人带队,他来帮个忙。明天,或者是今天,他就要走了。然后又要走了。其实他在哪一处都只是停留。应该不会再见到小鱼了吧。

他忽然想,也许他们会在别的地方遇见,又或者早就遇见过了。就好像他如果不是找错了路根本不会撞到小鱼。所有的相遇都是偶然与必然,在每一时每一刻悄然发生。

——是古城的梦给他的错觉。

小鱼说:我明白了。

小鱼说:就是那个,你讲的那个——

小鱼没说出来是什么,他却懂了,说:——壶中天?

小鱼:对。

壶中天地,目前古今,今日还明日。

小鱼说:——就是平行世界,对吧?说得科幻点的话。

他一楞。

说得没错,就是平行世界。一人的所见与另一人的所见,一出剧目与一出剧目,一座园子与一座园子,都是平行着的,又是嵌套着的,重重套着重重,层层套着层层。

小鱼忽然说:其实我不叫小鱼。

小鱼说:其实我叫景瑜。

小鱼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字,一边写一边慢慢地念:景——瑜——

他看着男孩低垂的眼睫,挺拔的鼻子,笑时冒出来的虎牙。多奇妙啊,一个人竟然可以与另一个人相遇,哪怕是在梦里。也许在这所有平行着的世界深处还有一个广博巨大的存在,它将这座古城托在自己的背脊上,每一处池水都联系着他,从他的身上涌出来。当这一夜过去,它便自沉眠中醒来。它的鸣叫会惊醒这个梦,但平行世界不会消失,会不断地,不停地,分裂着,延续着。巨物将它们全部承载。

小鱼说:也有人叫我鲸鱼。

手指还停留在他的掌心里,宽阔的肩膀被微曦的晨光勾勒出轮廓。没有形体的巨物仿佛正喷出水柱,自那中间,一轮红日升了起来。



-待续-



剧目多有参考,不一一赘述。

好想吃白汤面桂花糖藕鲜肉月饼荠菜馄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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