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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驹案 上

 

唐朝背景。其实是某电影的AU,但是被我魔改了,就不提了。有认出来的我们悄悄对个眼神。

一个没有感情的城管金吾卫X一个搞事的前犬儒派哲学家舞师

看这人设就知道多不正经了。第一段完全是废话。

警告:私设/大量时间线变动/bug/xjb编/废话特多/有点cult



得从洛阳说起。

固然,洛阳是难以被定义的,任何企图定义洛阳的人极易湮没在浩如烟海的记叙与片段中。有些人选取洛阳的一个侧面,企图去描述它的蓬勃与奔放,奢靡与富庶。而这些人难以避免地流于了肤浅。他们将注意力放在洛阳的城制,如里坊到底是长方形还是正方形,是周长三百步还是边长三百步;或放在经济形势,联系运河开凿造成的地质变化与历次水患后粮食增减之比例;或一再地重复那些构筑洛阳形象的物体,去堆叠,去计算,去考据,大到神龙年间洛阳宫禁对渠江黑茶薄片的消耗总量,小到公元705年正月张氏兄弟洒下的鲜血具体有多少盎司。

洛阳无疑十分骄傲,它也配拥有十分骄傲。在某几个最好的时间里,每一位洛阳的住民,无论其居住在外郭或宫城内,生于斯长于斯或三天前刚刚到达,都会不无骄傲地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洛阳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下一句是:比长安还伟大!

是的,长安。每当提起洛阳,提起东都,这片大陆上的另一座都城便会露出它影影绰绰的轮廓。长安如同一个徘徊在洛阳背后的幽灵,一块覆盖在洛阳绚丽长梦上的暗色。

因长安再顽固不过。公元七世纪,大陆文明的标志是铺满道路的泥巴,粪便、垃圾与动物的死尸混在里面,整个城市腾着欣欣向荣的臭气。长安也不例外。

但人们都认为最能够代表长安的是长安城墙城砖的味道。制砖用的是清河郡的莲花土,取水土最佳的部分,细细筛过,再混进一定比例的黏土,经老道的工匠精心烧制成形,冷却后用黄表纸封好,由船队运至长安。每一块砖上都刻着经手工匠的姓名与籍贯。这样制成的城砖方正结实,质地细腻,用上千年也不会坏。是故长安并不会被粪便、垃圾与动物的死尸淹没。它只是能够容纳它们罢了。待时光将之洗去,重新露出石墙的青灰颜色,长安依然是长安。

洛阳就不同了。如果说长安是一株高傲的乔木,那洛阳就是一颗即将腐烂的洋葱(最早在西汉年间传入,称胡葱)。如果说长安是原子的,那洛阳就是量子的。如果说长安庄严而沉默,不屑于去理会那些附着在它身上赘生物,那洛阳就是赘生物本身。

原子论最早由德谟克利特在公元前四世纪提出,认为原子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基础,是不可分割的最小单位,且永恒不变。可以这么理解:从建成的那一天起,长安城中原子的数量和种类就是不变的。一些火原子会被降落的水原子交换为灰原子,但它们没有发生改变。长安永远不变。

洛阳永远在变。二十世纪著名空想虐猫达人薛定谔曾经这样描述洛阳:洛阳是死去的洛阳与活着的洛阳纠合在一起的状态。

当然,他描述的并不是洛阳,但可以认为他描述的是洛阳,因为洛阳正是这样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每一个瞬间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洛阳纠缠、割离、退相干。洛阳叠加了无数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现实,不只有活着的洛阳,死去的洛阳,还有半死不活的洛阳,只剩一口气的洛阳和还魂的洛阳等等。这使得洛阳城中的生活相当魔幻:当来自大食的商队带着楼兰的风沙走进西南的厚载门,进贡大象与香料的安南使节正穿过东侧的建春门,同时洛水之滨,船队集结,准备征讨东海北岸的扶余国。

洛阳便是这样,是一个变幻样貌,飘忽不定,什么都吃,不知餍足的怪物。它吞下一匹又一匹的丝绸,沤着一吨又一吨的茶叶,吸吮每一滴落在洛阳土地上的血,吃掉一些人,再把没法消化的骨头悄悄吐出来。而它又是那么美,美得叫人心醉,美得人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来朝见它,亲吻它,变成它的骨血,它的养料,它六弦琴上的音符,它步摇上一粒落下的珠翠。

如果在长厦门之东第二街靠近陶化坊的地方打下一铲,将可以得到:(自下至上排列)

石斧一把

青铜鼎一只

青铜酒尊三只(一缺一耳,一缺一足,有血迹)

铁剑

鎏金鞍桥与马镫(工艺欠佳)

五铢钱(疑为龟兹五铢,斑驳不可辨)

双陆一盘(玛瑙制,白方三手后可胜,有转圜余地)

这样的一铲叫做洛阳铲,冠名的洛阳却和此发明没有任何干系。由此可窥见一些洛阳与其住民的共性,即:豪放、残忍、乐天、穷奢极欲、野心勃勃,但糊涂。

故事正是发生在这样的洛阳。


如前所述,洛阳是很难被定义的。

当提到洛阳,首先得在洛邑、成周、汉魏洛阳与隋唐洛阳中择一,其次需得提供一个更为精确的地理位置,再次,考虑到洛阳变幻莫测的德性,一个确切的时间点也是有必要的。

在此暂且将地点定在洛阳城定鼎门内之西第二街从南第四明义坊北,东京教坊,也就是东都洛阳教坊的左教坊。

时间是公元708年二月。

需知:历史是一件奇妙的物事,其中一类奇妙便是,有无数事件在同一时刻发生。如同故事开始的时刻,公元708年即景龙二年的二月,一个普通的春天,改元后的第一个新年方过时。此时对武周皇帝葬礼所用的仪仗的统计刚刚结束;修文馆学士的选拔进入最后一轮;长安的中宗苦于应当放过哪部分参与了重俊政变的官员又处置哪一批;一位已经被流放的不知名官员死在途中;中宗的女儿安乐公主将卖官价格由二十万提高到了三十万;张仁愿于河北的建城工作终于进入紧锣密鼓的收尾阶段;洛阳在闹鬼。

这其中有一些会被记录,再由史馆决定是否有资格进入国史,流传后世。有一部分散见于帝国盛产的文学家们笔端。有一部分比不上前两者,却是那些纨绔宗室子弟的最爱,比如段文昌的儿子段成式,把探矿和荆州一位疯狂迷恋白居易的小流氓写在一起。

再来的那一部分则不重要,或不庄重,或叫唐帝国看着不顺眼。

故事的开头完美符合上述三个条件。如同一个人死后将失去0.8克重量,这个故事的开头也注定在大唐帝国死去后烟消云散,被彻底遗忘。

这个开头是这样的:尹昉在抠脚。

说得仔细一些:在十六名紧张排练的舞伎对面,一班正在演奏的乐工一侧,一名手持箜篌但没有拨弦的乐工旁边,正对着该名乐工即将开启的嘴,尹昉在抠脚。

该乐工:太幻灭了。

需知:在历史的绝大部分中,演艺人员属于贱籍,官方史料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除非是当世知名的表演艺术家或对当世政权有极大影响者。从这名乐工不弹奏箜篌而是与尹昉交谈可以判断他不属于前者,从他的语气判断他也不属于后者。

该乐工,按例称为乐工某,说道:太幻灭了。

尹昉:你哪位?

乐工某:我是乐工某。

尹昉:这里所有的乐工都是乐工某。我叫一声乐工某,他们全都答应。

乐工某:这就为难我乐工某了。

时岁在戊申,煞西南。忌闲聊,宜姓王。

尹昉:那你姓王吧。

乐工某,此处更为乐工王:说就说,别骂人啊。

尹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乐工王接受了他的道歉。但乐工王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终于想明白是尹昉的语气真诚而表情不正经的缘故,那已经是四十七年后的事了。

四十七年前,乐工王对尹昉说:你能不能不要抠脚了?

尹昉不解。

乐工王:与传言不符,令人幻灭。

传言是这么说的:与女蛮国使节同来的舞师拥有惊人的高超舞技,同时擅长健舞与软舞,能够双脚离地旋转四十四周。为了使自己的身体保持轻盈,他只啖烟气,只饮露水,双脚从不粘尘,行走时得在地上铺满产自萨珊王朝的波斯锦,以隔绝泥土的浊气。他的腰肢纤细,不比少女的上臂粗,四肢却柔韧修长,超过体长的一半。他的舞姿之美,几乎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

尹昉:那我确实不是凡人。我得是个妖怪啊。

会飞,腰细,手长脚长——螳螂。

尹昉:事实是我不仅抠脚,我还放屁。

说罢他顺势抬起臀部。乐工王赶忙躲回演奏的队伍里。此时一班卫兵出现在教坊内,乐工王又抱着箜篌躲过来:是金吾卫来了,来看你的。

尹昉从乐工王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他那近似常人、顶多是较为修长的比例,熬夜导致的痤疮、粉刺、眼下乌青,眼角没揩净的眼屎,违背大唐潮流审美的高颧骨,偏黑肤色,使这一队慕名而来的金吾卫大失所望。

幸而失去了第一目标后还有第二目标。很快便有舞伎同金吾卫一道溜走。一队金吾卫散得七七八八,剩下唯一一个仍旧站在排练场边,与几名舞伎说话。

有很多人在看他,十六名仍在排练的舞伎,乐工,由右教坊偷偷跑来的歌伎,包括尹昉也在看他。

他实在是非常的好看。在遍地涌动着胡人血液,英俊男子层出不穷的帝国里,他仍然是显眼的。

尹昉倒不是在看这个,他是好奇。他向乐工王询问:为什么没有人对他示好?

乐工王先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才为他解释:这名金吾卫是虢国公后,家中爵位已降。中宗复位后祀太庙,追思开国诸公,忆起虢国公的忠勇,忆起他的不擅政治斗争与没有女儿可以嫁到其他士族中联姻,甚是怀念,于是赐准递补从五品下左金吾卫郎将。但江夏黄氏毕竟式微,今上则重羽林军而轻金吾卫。他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在洛阳;是右金吾卫也就罢了,偏偏是左金吾卫;会用自己的一副好皮囊也就罢了,偏偏非常散漫,升迁无望,没有前途。

需知:这是景龙二年,洛阳不再是几年前的洛阳了。曾经洛阳有一段最美好的时光,那时东都被赐名,改叫做神都,不再在长安的阴影下。神都是独一无二的,更是目中无人的。而当武周变回李唐,都城变回长安,洛阳亦从那高高的冠冕上跌落下来。它不愿意,它躺在流水般的织物与馥郁的香料上不愿意醒,但它已经意识到了。

就好像洛阳城里的人们不愿意醒,但这些居住在明义坊的贱籍之人已经意识到了。洛阳城里肆无忌惮的享乐总是伴随着血,温热的血,这一次不一样,那些溅出来的血已然冷却。

更令人惶惶的是,洛阳在闹鬼。

一开始是由通济坊传来的隐约逸闻,说有人在深夜见到黑色的骏马驰行。——这完全是无稽之谈。首先,宵禁之后如何上街?其次,黑夜之中如何看见黑色的马?最后,这话到底是哪个傻逼说的?

金吾卫立刻着手展开调查。又陆续有报告称在西市附近见到黑马,一名从政坊某官员家中的奴婢更称黑马穿堂过屋,踩自己的胸口,自那之后她便患上了夜惊之症。

金吾卫当然希望这是她为了躲懒骗病假编造的,正在此时,数具(仵作吴记为四具,仵作徐坚持其中二人为连体孪生子,记为五具)被草率分割的尸体出现在西市的望仙桥桥头,应当是胸口的部分有马蹄践踏的痕迹。案件性质由恶意散布虚假信息转变为恶鬼杀人,金吾卫反而放下心来。

距望仙桥头碎尸案已有三月。从这队绕行到明义坊来的金吾卫身上尹昉看不到任何焦灼或迫切,好像他们已经默认了这是无需解决的案件。

他远远地看着那名金吾卫,直至收回视线。与此同时,黄景瑜微微偏过头,看向他。他们的目光没有相遇,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代表了什么,或是对大唐帝国的未来产生了何种影响。只有洛阳听见了命运相撞的声音,那声音像两道瀑布交错,像一片撞碎的琉璃。洛阳因此踮起脚,悄悄地鼓了个掌。


皇甫夔,字文玉,受宗楚客潜通戎狄案之影响被贬出长安。但他仍然领着正四品官员的俸禄,就好像舆论认为他仍然是韦皇后政治集团的一分子,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返回长安的契机。

为了制造这个契机,皇甫夔谋划许久。他不惜恐吓、造假、杀人分尸,以种种段买/抢得这座位于淳化坊的大宅,又强拆左右民居,大兴土木建造庭院。院中水源引自通济渠与通津渠,除惯常的竹林、假山、人造湖等,还创造性地将家宅与园林相融合,以达到一种引景入室,景人合一的效果。

另一方面,皇甫夔要求左教坊表演《四方菩萨蛮舞》。女蛮国使节进贡的礼品包括双龙犀杯与明霞锦,但人们忘了犀杯上栩栩如生的龙形雕刻,忘了能在阳光下改变颜色的明霞锦,而记住了《四方菩萨蛮舞》。

跳一次《四方菩萨蛮舞》需要一千名舞者,这几乎超过了女蛮国适婚年龄段人数的总和。为此女蛮国带来了尹昉。他会说大唐官话,还有丰富的编舞经验。自到达洛阳的那一刻,他便足不出户,在左教坊里夜以继日地对《四方菩萨蛮舞》进行改编。当李重俊带领三百羽林军与千骑诛杀武三思与武崇训,他整理出了完整的曲谱;当中宗登上城楼,呼唤士兵倒戈,他粗粗编排了第一遍动作;当李重俊狼狈地逃向终南山,他开始了细化;当中宗李显捧着儿子李重俊的头颅走进太庙,祭祀表兄武三思、表侄武崇训,封妻子韦皇后为顺天翊圣皇后,他完成了定稿。

然后便是练习。无止尽的练习。被选中的一十六名舞伎苦不堪言,她们最怕尹昉看似和善的微笑与慢吞吞的话语:再来一遍。

眼看一切准备妥当,洛阳的夜里出现了奔驰的黑马。听说杀死梁王武三思的士兵骑的正是一匹黑马。

呜呼,可是梁王冤魂作祟!看来进了李家的太庙还不够,来来来,赶紧大摆一场筵席,奏响妙音,奉献佛舞,想必能使武氏们得到宽慰。

远在长安的中宗听到这消息也能松一口气吧。皇甫夔美滋滋地盘算着。

为此,他请来了从不曾在公开场合露面的舞师。去请尹昉的檐子里真的铺满了来自萨珊王朝的波斯锦。绣着立鸟纹与联珠纹的斜织锦缎堆了一层一层,都不用尹昉动鼻子,便自行散发出一股甜腻又腐烂的气味。

尹昉钻进檐子,被抬进淳化坊的宅院。几个时辰后出来,被抬回明义坊。一十六名舞伎的训练量加倍。

故事发生的这一天,尹昉抠脚的三个时辰后。

是夜,火把照亮整个定鼎门内东第一街,甚至照耀到了已然冷寂的皇城。火光一路蔓延到院内,环住整个院子。在院子的正中有一棵树。

一棵巨大的,茂盛的,泛着浓浓绿意,在早春的寒风里放肆摇曳,绽开一朵又一朵婴儿脸盘那么大的花朵,满满地盖住整个庭院上空,叶片被火光烁出金属一般的光泽,花瓣层层挤压,芳香扑鼻,十分妖异又十分美丽的,紫牡丹树。

牡丹,灌木植物,四月开花。

这正是皇甫夔买/抢下这座宅子的另一个理由。

需知:公元708年的太常寺太卜署官员已经趋于熟练。他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丰富的瞎扯淡经验,能够将一件异象解读为吉或者凶。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解释,而是朝哪个方向解释。步入耄耋之年仍旧青春烂漫的唐帝国已经产出过足够多的尸体,故而增进的并非太卜署官员的语言技能,而是他们审时度势的能力。这真的和洛阳没啥关系。

二月盛放的紫牡丹树是为吉兆,将和洛阳夜间黑马消失的消息一并送到长安。

今天是宴会的第一天。名流齐聚。他们几乎都是韦皇后势力的拥护者,也是得势者。上宾们坐在正对庭院的开敞凉亭里,三面覆以纸障子,室内装饰着颜色典雅的薄纱,既不会阻隔每一位客人的视线,又能够保证他们的隐私。

其余的客人分布在庭院内的其他几座建筑中。庭院正中,紧贴紫牡丹树的树干搭起舞台,火盆在四角熊熊燃烧,火舌作贪婪状,拼了命想往木头搭的舞台上舔。台上的表演者被烤得汗流浃背,加上紫牡丹花的香气加热后变得更为馥郁,使得空气几乎有质,难以呼吸。

一组群舞刚刚结束,中暑昏倒的舞者被抬下去掐人中。正在表演的是胡腾舞。正中身量轻盈的男舞者飞速旋转,他的面具,他艳丽的胡人服饰因此模糊成一片,手中的一双弯刀泛开锃亮银光。两个昆仑奴并肩跪在他身后。随着舞者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昆仑奴低下头颅。弯刀脱离舞者的手朝他们激射而去,堪堪以恰好角度绕过他们的脖子,只让被带动的空气在黝黑的皮肤上划下轻轻的血痕。而弯刀的刀柄重新被舞者握在手中,他一左一右踏住昆仑奴的肩头,向宾客们致意。

这是精彩的演出,但在座的人都吃过见过,故院中只响起了两三掌声。

舞者倒不在乎。他已到舞台之下。这里也铺着波斯锦,可见传闻害人。他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汗津津的脸。

一十六名舞伎还在抓紧时间练习,磨合队形。尹昉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不对,再看我跳一遍。

他快速示范了一遍。舞伎们没有看懂。极其擅长躲懒的乐工王也没看懂。

乐工王:这好像和你上次跳得不一样。

乐工王:是不是不一样?

乐工王:或者佛法无边,佛舞亦无边。每一次的舞都是新的舞。

乐工王:还是说一样,不一样,皆是相,皆是虚妄。诸相非相。不可着相。

乐工王:应该是非法非非法,不可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尹昉瞪眼:我说什么?你都悟透了,我还能说什么?

尹昉:其实我就是忘了。

他耍赖得挺坦然,反正整个大唐只有他一个人会跳《四方菩萨蛮舞》。

下一场表演已经开始了。胡人马队列队进场,这是压轴节目,《四方菩萨蛮舞》是压台。马们咬着嚼子,打着响鼻,撅着油光水滑的屁股,尾巴甩来甩去。在一个个马屁股中间,尹昉又看到了黄景瑜。他正斜倚着院墙,略抬起头,看向那棵紫牡丹树。

他抽了一下鼻子。

尹昉眨了眨眼睛。

庭院里气氛渐烈。一匹枣红色骏马由骑士驱策着跃上大力士的手掌,被高高托起,旋转。所有的人都在看表演,除了黄景瑜,在看紫牡丹树。

还有尹昉。尹昉在看黄景瑜。

兴许是有所察觉,黄景瑜回过头。尹昉的目光没有移开。在目光与目光即将交汇时,自凉亭的深处传来一阵骚动。

骚动自内向外蔓延。黄景瑜朝那处去。率先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一个肚子,一个白皙、柔嫩、饱满的肚子,在空中一晃一晃。在肚子投下的阴影里,一根略有些湿润的生殖器也跟着一晃一晃,显得娇小,以及可爱。

这便是大唐的精神。或这只是洛阳的精神:不屑于遮掩,不擅于隐藏,把什么都赤裸裸地摊开来,从欲望到身体。

皇甫夔大叫:黑马!黑马!

他一边奔跑一边晃动着头颅。曾经他是一名英武的美男子,据说还是韦皇后与安定公主的入幕之宾。他的肚子肥硕圆润,头发披散开来。头发是乌黑的,被侍妾仔细舔吮过的胸口是嫣红的,肚子是白的,肚子下的阴影则是一片暗色。这些色彩混合振荡,随着他的奔跑漾开成一道波浪。在波浪的潮头,皇甫夔满面惊恐,涕泪横流。

他大叫:黑马!

然后跌下凉亭,跌了一个狗吃屎。

他的叫声让正在表演的马匹受了惊。此时正是表演的高潮,马的两只前蹄正凌空抬起,鬃毛炸开经过精心设计与刻苦练习而成就的扇形。被惊吓的马踏错了一蹄,自大力士手中跌落,违反亚里士多德自由落体理论,将后坠地的骑士压在了下面。

骑士吐出一口血。现代医学可以在极短时间内确认他的肋骨已经碎裂,插入内脏,导致内出血。没救了。

而马毫发无伤,撒开蹄子朝栽在凉亭前的皇甫夔奔去。

这仿佛是一个定格,一个准备了多时的画面。不是的,这只是巧合。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连尹昉也不能。所以他们全都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马奔向皇甫夔。奇怪的是,这匹枣红色的马经由紫牡丹的熏陶与火光的映衬,看起来竟然是黑色的。

一道亮光由斜里刺出,划破马的喉咙。矫健的身躯因惯性继续向前冲了约二尺,轰然倒地。

由马的颈口洒出的血并未落地,而是碎散为一颗颗极细小的粒子,悬浮在空气中。今日洛阳空气血腥度80%,死亡率为每小时七点二五人。

尹昉本来屏着呼吸,此时默默地吸了一口气,那是洛阳永远新鲜的血的气息。


黄景瑜踢一踢马腹,马老大不耐烦地朝前蹭了一步,又站住。这匹马在报复他,因为从他手上嗅到了马血的味道。

黄景瑜如此笃定,便对马产生了一种谅解情绪。这种单方面的善意并没能够帮助他达到目的,他依然被困在深夜的洛阳街道上。

一个声音从墙根冒出来:喂。

黄景瑜一个激灵,提起灯笼。一点如豆的灯光透过唐纸照亮皇甫宅的侧门,那里缩着个人。还好,是个人。

那人抬起头,脸在黑暗中看着只有一点儿,人也只有一点儿,颧骨高高的,嘴唇厚厚的,嘬着,叫他:喂。

他策马过去。马打着愤怒的响鼻,踏到侧门之外。尹昉蹲着,黄景瑜在马上,两个人高差可观,彼此的脖子都很费力。

黄景瑜: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官话口音并不标准,甚至不如尹昉。他的语气亲切,好像他认识尹昉。他确实认识尹昉。

洛阳有谁不认识尹昉?

没几个人见过他罢了。

黄景瑜觉得尹昉也不是很像妖怪嘛。还是像个人的。

尹昉:捎我一程。

尹昉:乱哄哄的,教坊的人把我拉下了。

黄景瑜:那你回去呗。这儿离明义坊才几步路。

金吾卫教唆他人宵禁期间行夜路,这是知法犯法。

尹昉从堆成一团的青色外袍下伸出一只脚:我鞋给踩没了。

黄景瑜想到了传言,脚不落地之类的。

他弯下腰,伸出手,本意是把尹昉拉起来。尹昉握住他的手,一个腾身,鹞子般旋到马背上,落在他身前。

他比尹昉高。尹昉的背贴着他的胸,头刚好戳在他下巴前面,两个人的轮廓竟然很契合。

他一手提灯笼,一手驾马。大约是背上坐了两个人,马累了,懒得跟他折腾,迈开腿慢慢地走起来。

尹昉:这不是去教坊的路。

黄景瑜:我要去南市。

南市二坊之地,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百余店,货贿山积。南市也是洛阳最大的外族人口聚居地,那里的老外白天骗游客,仗着自己歪果仁的身份,假装听不懂大唐官话,无视宵禁,一到晚上就通宵爬梯。

尹昉:去干嘛?

他的头发挽得很随便,胡乱糊在脑袋上,两鬓削薄了,看着毛茸茸的,黄景瑜觉得很可爱。

黄景瑜:查案。

尹昉是真惊讶了:查案干嘛?

这话问的。黄景瑜说为了大唐的安定与团结,尹昉信吗?金吾卫查案能为什么?要么为名,要么为利,要么为了让自己的脑袋待在自己的颈子上。

查这案子能讨好谁?尹昉模模糊糊地想着,脑子里画着人物关系图。但是他困了,老熬夜也改不了到点犯困,摇摇晃晃的,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黄景瑜只好拿灯笼柄捅他大腿。

黄景瑜:喂、喂,别睡了。

黄景瑜:告诉你,我查案是因为我好奇。

尹昉半梦半醒着,哑然。

他清楚洛阳的贪得无厌,有那么多人自以为能征服洛阳,无非是被洛阳慢慢地吞吃进去,从手,或从脚开始,一点点地,啃掉皮,嘬净肉,太慢,所以当事人浑然无觉。只有极少数人不会被洛阳驯服,也不会被迷惑。他们看似漫不经心又敏锐非常,能够将洛阳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芯子。

他们可以凝视深渊,直至深深处。若说有谁能在大唐帝国的命运上留下痕迹,那一定是他们。他们才是属于帝国未来的人。

黄景瑜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黄景瑜:你不是周游世界吗?正好,给我当翻译。

尹昉笑了。

他说:好啊。



-待续-



能读到这里的人,谢谢看了这么多废话。

我还是学不会贴歌。一个可以听听看的歌:IBEYI-River(RLR Remix)

祝茶老师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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