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呱呱呱

只闻其声,不见其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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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龙

修仙故事,来自一个特别无聊的讨论,如果尹老师真的会隐身术……



蓍峰不在方外,远离世俗。山脚下有一条水,从山顶流下来,再往外要过八十八道弯,七十七重山,披荆斩棘,破开万仞,才能出去。

少年是逃荒来的,循着河水走了一个多月,觉得也没有那么夸张。

更远的地方在打仗,远的地方就起了饥荒,他从那里一路逃过来,家不剩什么,家里的人更只余他一个,好不容易走到山脚下,咬牙爬过那一千九百零九道台阶,终于爬到了蓍峰的峰顶。

——不多些时日后,他问尹先生:“为什么是一千九百零九道?”

尹先生:“你怎么知道是一千九百零九道?”

因为山下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见他将信将疑,尹先生道:“那,你数过吗?”

那时他已经学聪明了,不等尹先生说“要不你去数数”,扛起锄头转身就跑。

爬到了峰顶,他果然见到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块光滑如镜的石板上,看着天。那石板是个倒立的锥子形,也不知道怎么生的,朝天的那面一丝纹路都没有,映出一方碧天,像撷了片天色,造了一口深潭。那人就坐在天空与潭水之间,石板倒映他望着天的曲线,颈子颀长。

“您是……尹先生?”

那人回头,头颈摆动,如一只丝鹭,目光在涟漪中漾开,潭中生出莲花,托住他的侧颊。

少年赶忙揉揉眼,再看,什么都没有。

那人仍旧在看天。

少年跪下叩头:“请尹先生收我为徒。”

那人终于说话了。

他说:“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

少年伏身不起:“但求屠龙之术。”

“天下异士何多。”尹先生的声音飘飘渺渺,“若修习剑术,有天子之剑,可绝浮云地纪;有诸侯之剑,可匡四海,顺九州;有庶人之剑,亦可窃命矣。若修习箭术,有箭箭相及,有箭箭随飞,有射之射,有不射之射。若修习幻术,穷极造化阴阳。若修习相术,近知死生、存亡,远知岁、月、旬、日。为何求屠龙术?”

少年叩首答道:“天地间,唯有龙,与日月同,与山河同,与风雨同。独一无二。没有比龙更伟大的生物。要学,就要学最厉害的术。”

尹先生不语,又问:“你叫什么?”

少年抬起头,双目炽亮,熠熠。

“我姓黄。”


尹先生问他:“你会种地吗?”

黄景瑜愣神,点头,又摇头。他家虽然不是农户,也说不上有什么资财,平日常和伙伴在田间玩耍,或同他爹一起去收租子,见总见过,却也只见过个样子。

他怕自己说不会,尹先生要赶他走,赶紧又点头。

尹先生:“……到底会不会?”

他被问慌了,脑中突然涌出一路逃荒的见闻,未曾填饱过的腹内击起鸣鼓,又因为倒卧路边的饿殍被野狗分食的样貌泛起呕意,又一转,是他家,薄墙简瓦,后院有一口井,又一转,他娘把最后剩的半块饼连着饼渣包了又包,包得紧紧的,塞在他怀里。

眼泪险些在眼眶里打转,他最终摇了摇头。

尹先生大概没料到一句问话会激起他如此多的心潮,不知其然,站起来,说:“随我来。”

他曳步如风,转瞬已在丈外。

黄景瑜追在后面,才发现还有一条路,从峰顶往下,在台阶盘着的那一端背面。峰顶往下不远,即到了一小块平地,一边搭着棚子,中间是一畦荒田,另一边篱笆合围,里面有间草庐。

尹先生走到棚子里,在一堆说不上是什么的物什中左右翻翻,捡出一柄,递给黄景瑜。

黄景瑜接过来,才发现是一把生了锈的锄头。

尹先生:“不会就学吧。”

这锄头上的锈没有三五年也结不出来。黄景瑜好奇:“种这地……是为什么?”

“为了吃。”尹先生说,“你不吃饭吗?”

“那,尹先生呢?”

他不来种地之前,尹先生吃什么?

尹先生笑:“你见过神仙吃饭吗?”


某日,尹先生说:“我可不是神仙。”


水自有,那一道水流原来在山顶绕了一个弯,像一条飘带,也经过荒田边。其他都是黄景瑜自己去山下换来的。下山要走一千九百零九道台阶,上山又要走一千九百零九道台阶,还得扛着农户分给他的秧子、肥料、以及种出东西之前用来吃的米面。

他哪会种田,一块地被他犁得像狗啃过,秧苗插得东倒西歪,他还突发奇想要挖一条渠来引水,每到雨时,平地就被渍出来的水浸得湿泞一片。

看得尹先生唉声叹气的。

尹先生真的不吃饭。有空,他就坐在那块石板上看。

黄景瑜渐渐发现了,他不是在看天,他是在看云。

雨时就不看了。但有时候也看。蓍峰说不上多么的高,几乎要挨着云,云影时断时续,石板映着尹先生的身影,忽暗忽明。

黄景瑜蒸了一屉白白胖胖的馒头,为了蒸馒头,他每天天不亮下山,爬一千九百零九道台阶,去山下的小食铺里帮工,不要钱。好不容易,蒸出一屉从容的馒头,他欢欢喜喜拿篮子装了几个爬到峰顶上去。

尹先生在看云,他坐在旁边的草叶上吃馒头。

小食铺的老板还送了他一些萝卜做的酱菜。黄景瑜问他们尹昉如何,店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老板,老板娘,食客,帮工的,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不清楚。

见是都没见过的。

黄景瑜看尹先生,要么在这里看云,要么不知所踪,他来的这些时日,尹先生没有下过山,想来从前也没有。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他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吃了一口酱菜,又咽下一口馒头,用叶子卷成杯从涧中汲了水来喝,神清气爽,才问:“尹先生,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学屠龙之术?”

尹先生闻言,先是动了动脖子,然后动了动肩膀,再然后从石板上翻下来,活动手脚。

他总穿着袍子,或是青的,或是白的,或是灰的。

“屠龙,实在不易。”尹先生总是这样不慌不忙,“急成难就。”

黄景瑜也就是问问。他又问:“您在看什么?”

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尹先生:“我在看云。”

可是哪里来的云。

黄景瑜不懂。他不用再到村里的小食铺去帮工了,米面粮油,只需要一个月下山去搬一次,索性趁尹先生不在的时候,他也坐在那块石板上看云。石板没有什么新奇,除了滑些亮些,不过是一块石板。他坐在石板上仰头看,看到的不过是云。

一团,一片,一抹,一丝,一缕,一梢愁,一道烟波,浩浩汤汤,颓笔枯白。他发现云竟然是没有形状的,这边像只小狗的脑袋,那边就像狮子的半个爪子,过一阵,又长出了个鱼尾巴。一会看,是这样,再一会看,是那样,甚至同一刻,也莫不在变幻形状。有风推,有雨聚,有时满满地凝在山头,有时无影无踪。他无端地想起尹先生提到过天下间的三种剑,可有哪一种剑能够劈开云呢?

他白日看,夜晚也看,晴时看,雨时也看。渐渐地,他看到了云里奔涌的波涛,看到了山林间呼啸的飓风,看到灼灼烈日,看到皑皑霜雪,看到山河的改变,看到星辰的更替,星光落下来,落到一梢枯叶上,润进叶脉里,瞬间把叶子养活了,绽开新鲜的绿,底下伏着一只鸣蝉,作出哑声,他躺在井边的竹椅上,困得昏昏蒙蒙,娘在一边为他补衣裳,线头穿过针尾的小洞,发出在蝉声里听不到的低响。

醒时,他流着泪。尹先生站在石板边,伸手过来,为他拭掉了眼角的泪花。

尹先生的手指凉润得像玉。

“我知道了。”他说。

尹先生示意他继续。

天光早已大亮,他从石板上跳下来,正值仲春,他俯视漫山青翠,展臂扬指,指尖划过处,在蓍峰,在山脚,在山外,在山海,在天,与地。

“这都是云。”

他又指向天空,正巧,拂过一片云影。

“这不是云。”

尹先生正要点头,又见他望向自己。

“你也不是云。”


“我是谁?”

黄景瑜一愣,方才心凝形释,骨肉皆融,若乘风,若沉渊,一分一寸皆飘散于天地,不在此处又无所不在,被这么一问,忽然各归其位,原本伸着的手无处可去,只好绕到颈后抓了抓脑袋。

“您是尹先生啊。”


黄景瑜问尹先生,不在的时候都做什么去了。

尹先生:“我一直在。”

尹先生这人说话真假参半,是真是假不重要,吓唬他最重要。

尹先生:“你看不到我。”

见黄景瑜半信半疑,他说:“你看山下的人,哪一个看到过我?”

黄景瑜更好奇了。

尹先生说:“我会隐身术。要屠龙,就得先接近龙。不会隐身术,岂不是早早地就被龙发觉了?到时龙不知游去何方,又如何屠龙?”

黄景瑜若有所悟,问:“隐身术如何修得?”

“有生之气,有形之状,皆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汝亦幻也,奚须学哉?”尹先生说,“听懂了吗?”

黄景瑜愣怔了半天,摇头。

“不懂也没事,我抄的。”

尹先生没有教授他隐身术。但尹先生有许多书,知道黄景瑜在逃出家乡前正经进乡塾读过书,就把书一股脑塞给了他。这些书里有的讲大道理,有的只记叙了些故事,有的晦涩难懂,似乎在说什么法术,黄景瑜囫囵着读掉,不知过了几年寒暑与秋冬。

他渐渐地长大了,尹先生却一点儿没变老,也没长高,如今他已经和尹先生一样高了。

这一日,尹先生告诉他将有客人造访,要他去山下买坛酒来。尹先生当然没有钱,都靠黄景瑜采摘山货,和山下村里的人以物易物。说来奇怪,自从他专心种地,不再每日往返,山底下的人似乎也不怎么记得他了。也许是尹先生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术吧。

他去打了满满的一坛子酒,酒坛是尹先生给他的,和一个碾钵一样大,怎么都装不满,左右他看着让店家给。回去时,尹先生已经把那块平地收拾出来了,其实只是摆了个榻,上面搁了一只碧青的瓷碗。

半夜时,黄景瑜醒了。

他就睡在窗边。尹先生是不睡觉的。他从窗户看出去,只见一轮明月浑圆饱满,只被不远处的峰角遮去一隅。他在这山上待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清辉如水,汩汩有环佩鸣。尹先生与一老者击盏饮酒。

这天是初一,哪来的这么大这么圆这么清的月亮?

且刚出九才不多时,尹先生依然只披着袍子,那老人也不过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田畦里,花苗突然平地而生,——有一次黄景瑜下山赶巧遇上庙会,买了几枝花回来,说漂亮,尹先生就让他在田里种一种。——那花苗上蔓出一泛绿,在月光的照映下,恍若化出许多影子,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霎间生出一朵娇艳的花蕾,如孩儿脸庞,接着便层层叠叠地绽开了,花瓣开到尽头,从花萼上掉下来,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卷起花瓣,变作几只飞鸟,又变作几尾游鱼,嫣红颜色的鱼身,在月华中一镀,泛着金,奋力摆着鱼尾向那轮明月中跃去。

“好!”老者击掌大笑,“我也来露一手!”

他不知啸了什么,忽然四处夜色中蹦出来许多身影。老者说:“可惜你那个徒弟睡着了,不然还能给他解解闷。”

黄景瑜扒在窗边偷看,那些身影辨不出是什么,到了月光下,打了个滚,一个站起来,原来是一个个小孩子,白胖红润的脸颊,一叠声哈哈笑着追逐玩闹,有的还爬到老者身上扯他的胡子,被那老者一吁,跳下去,一鼓劲,变成了一个大汉,互相角力,接着变成一群妙龄少女,可惜就变得不怎么样,跳起舞七扭八歪,把尹先生笑得前仰后合。

老者拍拍手,那些“人”又变成了个马戏班子,一个一个叠罗汉,眼看要叠到了月亮上,忽然最上头的那个没站稳,晃了两三下,“哎呦”一声跌下去,剩下的也像滚萝卜一样接二连三全摔倒了,落着地,慌忙又逃回夜色里。

尹先生哈哈大笑不止。黄景瑜不知道他还会这样笑。

走时,老者已醉得酩酊,还得滚出来一个孩童化作青年扶住他。

“百年之后,再来找你喝酒。”

老者与尹先生道别。而尹先生只是苦笑。

“也不知道你几时践过诺。”

老者浑不在意,挥手:“百年而已,弹指,弹指。”

老人被扶着走远了,万籁皆寂,只余一轮月,还有尹先生坐在月下饮酒的身影。

仿佛他可以独酌百年,不过弹指。

黄景瑜悄悄推开草庐的门,走过去。

尹先生已经半伏在了榻上。他醉了,语气有些醺醺然,道:“那是只,嗝,修仙的老狐狸,已经一千五百岁了。哈。才一千五百岁……”

黄景瑜走过去。尹先生的袍子散了,露出来半片肩,熠着银光,仿佛那才是月亮。

月华顺着他的侧脸往下淌,聚在颈窝中,积成一小洼。

可以掬,可以饮。

黄景瑜险些要俯下身去,却听到尹先生说:“明天……”

拖得老长,但始终没想起下文。

黄景瑜只好当作自己是弯着腰提醒他,说:“快开春了,您要给山下放鱼。”

——山上有桃树,每年春天,尹先生都会让黄景瑜去树上择些叶子来,他往叶子上吹口气,抛入水中,便成了一尾一尾桃花颜色的活鱼。初时不过尾指大,顺着溪流向下游,到了山下,已经有一尺余了。山下的田还没解冻,去年屯的粮食已见底,正好指着这些鱼活命。

尹先生叹:“要不是你老去叨扰他们,我也不操心还这份人情。”

黄景瑜不作声,心里头是欢喜的。他喜欢看尹先生放鱼,喜欢仔细挑着叶子,拣形状好、不会割着人的,掐下来,拿溪水洗得干干净净,再送到尹先生手中。他喜欢看尹先生的唇张开,脸颊鼓起来,拈着那一片片他摘下来的树叶往上面吹起,再一片片掷进溪水。

现时,尹先生问他:“已经是第几回了?”

黄景瑜倒答不上来。

尹先生笑了。

他说:“六百回。”

他又说:“六百回了。才六百回。”

尹先生转身不再看他。风拂过,本来就没有声音,如今更是什么都没有了。月仍圆满,月光却冰凉若霜,尹先生望着月,就如他望着云,只是月光显得他的身影分外枯寂,又似不是人,是亘古便有,与这天地山川相同,只不过偶有风过,才呜咽出些声响。

第二日尹先生向他致歉:“抱歉,毁了你的花。”

黄景瑜根本不在意。他种那几枝花本来就是因为尹先生要他种种看。

他说:“我真的已经来了六百年了?”

尹先生点头。

黄景瑜不免得有一阵恍惚:“六百年啊……”

尹先生倒难得和他话家常:“很久了。”

又说:“你去把东西收拾起来。”接着翩然而去。

黄景瑜去把榻搬回草庐,看见榻上搁着那只瓷碗,碗底不知道什么时候绘上了几只嫣红的鱼,鱼尾还像绣了金线,发着光。

他觉得那些鱼很好看,就像每年尹先生放到山下去的鱼。尹先生的器物不多,放在几个盒子随便搁一搁,他有时偷偷地拿出那个瓷碗看一眼。

终于有一次,手一松,瓷碗跌到地上,啪地裂成了几片。

黄景瑜慌张不已,赶紧把那些碎片拾起来,半途中手被人从背后伸手捏住。一转身,尹先生站在他后面,说:“罢了,不过是个物件。”

尹先生只当这事过了,没想到不久后黄景瑜抱着那只碗回来了。

他的手上还缠着布,脸的轮廓也与尹先生记忆中不大一样,比尹先生高出半个头还多。

那个瓷碗捧在他手掌中,完好,但不如初,能看到清晰的修补痕迹。

他赧然:“我去山下的作坊学了七年……也只能学成这样。”

尹先生没有接过那只瓷碗,只看着他,良久。

尹先生说:“你下山吧。”


黄景瑜险些又一次摔了瓷碗,慌道:“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尹先生摇头,叹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教你了。”

“一千九百零九道台阶,你已可以在瞬息来去;虽然不能不老,也修成了长生之术;文韬武略,你皆有所成;术法经略,亦在你掌握中;你的性情淳朴,又灵巧通变,无论去哪里都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待在山上不过虚耗年岁。山下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黄景瑜眼眶一红,扑通一声在尹先生面前跪下,抱着那只瓷碗叩首:“可先生还未授我屠龙之术。”

尹先生的声音,又是那样飘渺,明明极近,却似极远。

“这世间,哪来的龙呢?”

没有龙,何以施展屠龙术?

即便他不走,尹先生不留,也没有用。

黄景瑜身无一物,来时如何,去时如何。他不回头去看,转瞬已在山外,等终于忍不住,已经不知蓍峰在何方了。

他在一间小客栈里落脚。

盘缠,他自是没有。好在一身本领,给人做工出苦力也做得,当学徒也做得,走街串巷卖货,起卦算命,又或者入幕为宾,划策出谋,尹先生的那些书他看得透了,方知筹帷天下,可从大者见小,小者见大,纵横经纬,莫不如是。成败兴衰,去而复往,得之,失之,如云聚散。

他独自一人行走。已过了六百年,世间当然大不一样,许多是他没见过的新鲜,也有许多早已消逝。他想过要不要回故乡去看一看,最后信步而去,但不把那里当作目的。

这一日他到了一座还算繁华的小城。正好是上元节。黄景瑜上山那会,兵荒马乱,这几年的世道清平,加上多了女子可以在上元夜出门观灯的习俗,显得分外热闹。

他夹在人群中不知往何处走,不时有路过的人或大胆或羞怯地看向他,有些做女子打扮,有些做男子打扮,街边、河中,尽是花灯,光影纷乱,许多都不清不楚。有本地的簪花娘子,挎着一篮子鲜花,向沿街的人叫卖。若见到中意的人,便要将手中的花插在对方发鬓里,要是谁给插了满头花,可得意哩。

倒是有不少人想向黄景瑜发间插上鲜花,可惜,或许是他生得太高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成功了。

夜深时,他回到了落脚处,在一处背街巷子的客栈。回房坐下,上元节的喧嚣也似远了。

黄景瑜凝视房中烛火,一灯如豆,远不如花灯漂亮。

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在。”

房中似有什么变了,烛火照不到的暗色动了动,漾出一个人影。

下山之前,尹先生指着东方,告诉他:“那是我的名字。”

日初为明。

上元节彻夜不歇,距离天亮也还有些时辰。黄景瑜的手掌一翻,从他手中漏出两片不知从何处落下的花瓣,离了花枝太久,已经有枯黄委顿之色。被他握在掌中,一捻,忽然生了萼,又生了叶,又生了枝,又密密重重,颤颤巍巍,芳华正好。

他看着尹昉笑,睨着鬓角,撒娇似的。

尹昉无动于衷。

他也不恼,把那两节花枝插在自己鬓上,一边一朵,还对着铜镜反复看,看完了问尹昉:“怎么样?”

尹昉面无表情地鼓起掌:“人比花娇。人比花娇。”


他回到了故乡。六百年,沧海桑田,故乡早已是他乡。

他又去了许多地方,御风而行,千里与咫尺又有何异。

兜兜转转,他去到了蓍峰的山脚。

山下依然是村子,村里的人依然不知道峰顶上住着人,说好像有这么回事,又说以前倒是出过一位仙人,是姓黄的。

他爬上一千九百零九道台阶,到了峰顶。

没有人。

石板似镜无波,他以手拂过,拂起涟漪,又栖身盘腿而卧,似卧在天穹间。

何处传来一声飘飘渺渺的叹息。

黄景瑜说:“我又来了。”

“来学屠龙之术。”

“不。”黄景瑜摇头,“我已经学成。”

“那你为何而来。”

“为屠龙。”


尹昉的身影自云端化出,又隐去。

“天下没有屠龙之术。”

“何以见得?”

“不然,我为什么还活着?”

活得太久太久,与日月同,与山川同,与风雨同,独一无二,睁眼为昼,阖目为冥,一次吐息,倏忽千年,天地为何?他又为何?

六百年竟很长。六百年又很短。

“但我确实学成了屠龙术。”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便过去了十年。

“那么,施展吧。”

他活得太久了,不知为何,就不在意所终了。

他只是看着黄景瑜,觉得心境间的一点古怪,竟似是不舍,仿佛龙身上的逆鳞。也罢,他当初就是为了屠龙而来,那么不如成全他。

只见黄景瑜从那石板上坐起来,忽然长啸一声。但见四时翻倒,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寒暑皆亡,昼夜不辨,荡荡然,天地不存。

这啸声传到山下,传去山外,传遍山海,叫山海倒转,囊裹住众生,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黄景瑜也不见了。尹昉也不见了。

只有两道清风,忽而聚散云霭,忽而竞日而逐,俯仰山河,纵横万里,忽而合,忽而分,在这天地之间,与天地一同。后来山脚下的人说起,有个人本为了屠龙,自己却变成了龙。大约是这么一个故事吧。



-完-



又名《他是龙》

大量典出《列子》,部分出自聊斋里的《崂山道士》,感谢 @茶三查 老师在本文写作过程中一直被我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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